
小時候在姥娘家里度過,“看戲”,是村里最隆重的一件事。哪個村唱戲,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會來看戲。姥姥姥爺把看戲叫作“看唱”,村里唱戲,他們還會邀請親戚們來看戲,于是,看戲也為親戚間交流走動提供了一次機會。這戲一般最少要連唱三天,日場加夜場,有戲唱的日子里,臺上咚咚鏘鏘,咿咿呀呀,臺下人頭攢動,翹首觀望,戲場周圍則滿是賣瓜子、糖果等零食和玩具的小攤小販,熱鬧非凡。有早早拿個凳子、馬扎或就地撿幾塊磚頭占了好位置舒舒服服坐了看戲的,也有站后邊佇足觀看的,孩子們則在人堆里鉆來鉆去,他們完全不關心是誰在唱,唱的是啥,但唱戲的日子里,孩子們實在是比過年也要開心。
一直認為看戲是老人家的事,所以從來沒有認真看過一場戲。村里的戲臺一般都是現(xiàn)搭的,有些鄉(xiāng)鎮(zhèn)也會有像樣的戲臺,搭戲臺的場所或戲臺所在的地方,也往往是人們閑時聚集聊天說地之處。某年,采訪一個村支書時,他說自己上任不久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給鄉(xiāng)親們“包了三場戲”,其時,村里已經好多年不唱戲了。這場戲唱了三天,附近村里的人都來看戲,大家像過年一樣興奮。一場戲,瞬間拉進了他和鄉(xiāng)親們的距離。他說,這場戲很長時間都為群眾所津津樂道,而他接下來的工作都順風順水,就是個別所謂“難纏的人”,也能做到不拖后腿,“說甚應甚”。
縣城的大戲臺是全縣建得最早、也最高大宏偉的戲臺了。戲臺位于鼓樓街東側,戲臺前寬敞的空地上有籃球架等體育器材,每天都有不少人在這里打球、運動,所以大家也習慣性地把這里叫作“大操場”。舞臺前額上書“人民舞臺”四個正紅色大字,尖頂起脊,頂部正面三角形正中是一顆浮雕紅色五角星,五角星兩邊是浮雕金黃的麥穗,飄揚的旗幟,體現(xiàn)了人民舞臺為人民的設計意圖。舞臺兩側原是磚砌底面滾白,現(xiàn)在是紅底的岢嵐宣傳語,一邊是“歷史重鎮(zhèn)、清涼山城、養(yǎng)生福地”,一邊是“青山綠水、文明宜居、人和業(yè)興”。大操場對面原來是東街小學,現(xiàn)在是在原址上改建的岢嵐四中,四中沒有操場之前,大操場還是學校上體育課、組織體育活動的主要場所。問家里四零后的幾位老人,誰也說不上戲臺是哪年建的,只說“可早就有了,我們上初中那會兒肯定是有了?!?/p>
可以說,岢嵐人沒有不知道大操場的,沒有沒來過大戲臺的,說大戲臺是岢嵐的文化地標一點也不為過。
大戲臺前最紅火的時候便是每年的元宵節(jié)、端午節(jié)了。每逢這兩個節(jié)日,縣里都會“趕會”,元宵節(jié)有各鄉(xiāng)鎮(zhèn)、單位組織的文藝表演,端午節(jié)是全年規(guī)模最盛大的物資交流大會,端午節(jié)“趕會”期間,大人們買各種超級便宜的生活用品,觀看各類表演,孩子們流連于跳跳床、碰碰車等各種游樂設施,所有人都像此時地里正在瘋長的玉米高粱一樣,對任何一點響動都要欣欣然眊一眼。所有的項目中,大戲臺前看大戲永遠是最核心的文化活動,戲臺上的響動卻是整個端午節(jié)的氛圍擔當,盡管戲臺前的觀眾總是白發(fā)人居多。老戲迷在戲場見到熟人,開演前大家總要先聊個天。
以往在戲臺前,我都只是稍微感受一下氛圍,從來沒有認真看過一場戲,小時候印象里最深刻的一個場景就是秦香蓮一身素衣帶著兩個孩子邊哭邊唱的樣子,長大后才知道她何以哭訴。
母親愛看戲,以前都是她自己去,今年的端午節(jié),我陪她從頭到尾看了兩場戲。為了讓我們看得舒服點,我也特意帶了小椅子,提前半個小時就到了戲場。以為早去了干等著肯定會無聊,結果母親一去了就見到了熟人,于是一一給我介紹,這是誰誰姨姨,那是誰誰老師,有的是當年一起在某某學校教過書的,有的是她在某某村教過的學生,有的是老鄰居,母親和他們有的幾年不見面了,有的甚至是隔了十幾年、幾十年。這些叔叔阿姨們大多不同程度耳聾,他們的聊天基本是喊著說話,但是家庭情況,身體狀況,兒女、孫子、外甥,柴米油鹽,都是對方關注的或自己想分享的、傾訴的。置身這種熱烈的聊天場面,短時間內感受不同年代、不同人的一生,實在是一種奇妙的體驗。也有遠遠的夠不著的,大家就招招手互相問候一下。每個老年人的身邊,基本上都有一個中年兒女陪著,也有兒女有事不能陪著看戲的,就安頓好父母坐下,再反復叮囑幾點過來接,不要離開這里。有一個看起來有六十多歲的男子,輪椅推著他的母親,老人家很瘦弱,腰也直不起來,有人問候她,她也只是點點頭,老人臉上一直是那種很安詳、很滿足的微笑。戲開演后我再沒有看到他們,散場回家路上,忽然發(fā)現(xiàn)兒子推著母親也在往回走,母親笑瞇瞇地和認識的人點頭打招呼。他們竟然堅持到演出結束,我不禁對這對母子、特別是這個兒子肅然起敬。
對于操勞了一生的他們,大戲臺前看一場戲,就足以抵擋一年來生活的辛苦瑣碎。
端午節(jié)當晚演的是晉劇經典劇目《滿床笏》,主演是國家一級演員謝濤。前幾年就聽人說起過謝濤,說唱得“實在好”,經常來岢嵐演出,讓我一定要去看看。我口頭答應著,但一直未識其人,還誤以為謝濤是男演員。今年終于第一次看到舞臺上的這位梅花獎得主,迎客不握手、看戲不鼓掌的岢嵐人,在謝濤出場后竟然都自發(fā)地鼓掌了。今年,謝濤率晉劇藝術研究院實驗一團再次來到岢嵐,她在劇中演的是唐王,無論是表演唱腔還是眼神動作皆剛柔并濟盡顯帝王氣度,人物形象生動豐滿,表演真是爐火純青。身后有一位老伯,邊看邊不停地評說,“皇帝”退場后,還在一迭聲地連說“唱得好,唱得好!現(xiàn)在的年輕演員演得也確實不賴,這一比就還是有差距了哇……”老人家聲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語,仿佛也不需要別人和他交流,偶爾身邊有誰應上一下,他倒又不接茬了,再開啟下一個話題:這皇帝訓閨女訓得對,就是嘛,這皇帝的閨女咋了?嫁了人就是人家的媳婦么……
要是一般觀影,這樣的觀眾實在讓人受不了,但奇怪的是,在這戲場中,老人家儼然戲中人的投入勁兒倒讓人覺得有那么幾分可愛。
回家路上,我和母親不停地聊著戲中情節(jié),演員長短,也聊著看戲遇到的她的老同事、老朋友、老相識們。母親很開心,回到家已近午夜但仍然毫無困意,說起看戲遇到的誰誰誰來就又講了很多一起共事時的趣事。
陳彥在長篇小說《主角》中寫了秦腔名伶憶秦娥的人生際遇,一個戲劇名角的命運起伏令人唏噓。我不知道臺上包括謝濤老師在內的演員經歷過怎樣的歷練,那些跑龍?zhí)椎难輪T在他們離開舞臺前是否有成為角兒的機會,但相信好劇年年唱,演員年年換,主角場場有,一場好戲一定是臺上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結果。我們縣劇團曾有一位梆子手,打得一手好梆子,他的梆子撐起了一場又一場戲的靈魂,但自己的耳朵卻早早就被震聾了。一方戲臺,展示給觀眾的是劇中人物的命運悲歡,觀眾看不到的是演員的苦樂酸甜。而觀眾自己在現(xiàn)場感受的,又何止劇中情節(jié)?
這,大概也是大戲臺的魅力所在了。(沁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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